“爱情”剧本、毒打和水牢……神秘缅北诈骗组织的前世今生

今年8月，暑期档影片《孤注一掷》上映没多久，便斩获了30亿票房，为人们揭开了神秘缅北诈骗组织的面纱。

电影中，程序员潘生、模特梁安娜等人怀揣着“缅北发财梦”，被骗进境外诈骗犯罪团伙，受尽酷刑。电影中展现的酷刑和虐待极为凶残：“戴着手铐敲键盘、哭求不要割腰子、动辄遭受毒打监禁”。

电影外，人们的遭遇比电影更触目惊心。电信诈骗产业链条的末端，更是连接着无数因受骗而支离破碎的家庭。

诈骗，自古有之。而近30年，在电话、网络普及的技术加持下，电信诈骗取代了以往线下诈骗的传统方式，像癌细胞一样，以更迅疾的速度在社会中扩散。其造成的，不仅是经济财产损失，更是社会的动荡不安。

舆论热议之际，缅甸商务部长昂乃乌近日接受凤凰全球观察团采访时首度回应，声称缅北电诈问题并没有媒体报道的那么严重：“国际舆论中包含很多虚假新闻，只有真的来了缅甸才能知道真相。”但网友似乎并不买账，纷纷质疑，为何有那么多真实的逃亡者现身说法。

缅甸商务部长昂乃乌接受凤凰全球观察团采访

究竟是从何时起，缅甸、柬埔寨等地成了诈骗集团据点？这些社会毒瘤究竟来自哪里？电信诈骗的套路究竟有多深？这一切还要从上世纪90年代说起。

01 发源台湾

人们常常以为，电信诈骗是从东南亚的缅北等动荡地区发源，因为那里是电信诈骗组织的主要据点。

但实际上，台湾诈骗团伙才是电信诈骗的鼻祖。

上世纪90年代，台湾地区社会经济发展迅速，电话逐渐普及，也催生了一批不劳而获的犯罪分子。他们利用电话或传真等通讯工具，以各种借口欺骗民众、索要钱财。

最初的电信诈骗手法比较简单粗暴，如1990年初的“金光党”，大量发送“中奖短信”，以“中大奖需要交税”为由，让受害人在领奖前先支付一定额度的税金。

这样的套路还包括假招聘要交保证金等，在被害人汇出第一笔钱后，诈骗集团再以律师费、手续费、公证费等理由，一次又一次要求被害人汇钱，直到被害人醒悟或身无分文为止。

除了“金光党”，诈骗史上，一定会有台湾嘉义县“议员”吴明谕的名字。

他建立了十多个诈骗团队，进行刮刮乐、短信、信贷欺诈。以“老鼠会”手法招揽被害人，称能向银行借贷资金，再要求被害人缴纳保证金和抽佣。在2003年2月被捕时，其诈骗金额已达新台币10余亿元，遭讹骗的被害人多达上千人。

随着技术的进步和社会的变化，电信诈骗手法也不断升级和变化，如中奖、退税、健保卡违规使用、假绑票、假受伤、银行账户诈骗、装熟诈骗、公文诈骗等。这些手法都是利用民众的贪婪、恐惧、同情等心理，让他们在不知不觉中上当受骗。

由于台湾地区警方对电信诈骗的打击力度不够，加上台湾地区法律对诈骗罪的处罚较轻，导致电信诈骗在台湾地区泛滥成灾。

据台湾地区警务部门统计，1999年台湾岛内诈骗案件数4262件，2000年即增加到7000件，2005年更是猛增至4.3万件，诈骗金额也由1999年的12亿元增加到2006年的185.9亿元。电信诈骗集团也逐渐形成了以台湾人为主导或幕后操纵的跨国性犯罪组织。

2000年后，电信诈骗开始向台湾地区周边扩散，特别是中国大陆。由于两岸语言相通、文化相近、通讯便利等因素，中国大陆成为了电信诈骗集团的重点目标市场。

一些台湾诈骗分子将电信诈骗技术传授给中国大陆诈骗分子，并雇佣他们作为马仔或合作伙伴。最初的电信诈骗基地主要集中在福建沿海城市等地。

02 在福建山区搭帐篷行骗

2003年左右，大批台湾诈骗团伙逃到福建安溪，开启了诈骗大本营在中国大陆生根、蔓延的道路。

这些诈骗团伙雇佣安溪县不法分子充当打电话、取钱的马仔，每个公司大概有40多名“雇员”。大陆市场一旦打开，就是疯狂的轰炸。有诈骗分子一天24小时可发17万条短信，单单是被诈骗分子荼毒颇深的福建安溪县魁斗镇，每天发出去的短信就多达100多万条。也因此，这里的移动电话通信基站，被称为“全亚洲最繁忙的移动电话通信基站”。

安溪，一下子从“中国茶都”变成了“电信诈骗之乡”。其中的长坑乡和魁斗镇成为骗子的窝点。名誉和口碑在社会上一落千丈，与之相对应的是，过去这个国家级贫困县，靠着诈骗得来的不义之财，实现了脱贫致富，村民甚至建起小楼，买了小车。

“暴富”手段开始向周边地区“传染”。同在福建省的龙岩市新罗区，也被污名为“诈骗之乡”，由于以网络购物诈骗为主，人们称这里的诈骗分子为“淘宝哥”。

在新罗区的适中镇，“淘宝哥”们“艰苦创业”，在山里搭起帐篷，与警方躲猫猫。如训练有素般，一见风吹草动，整个团伙就立刻作鸟兽散。

当电信诈骗像病毒一样向广东、湖南、广西等地扩散蔓延后，越来越多的村县被诈骗团伙“攻占”，诈骗也逐渐显现出了地区特色。比如，河北省丰宁县的骗子喜欢冒充黑社会老大；江西省余干县的骗子偏好冒充富婆重金求子；广东省茂名市电白区的骗子则开口便是“猜猜我是谁，我是你领导”……

这十年间，电信诈骗从手机短信到充分利用网络便利，主攻人类对亲人的关心以及对金钱的贪婪，骗术花样翻新。就连火爆一时的央视“非常六加一”、湖南卫视的“快男超女”等节目，也成了电信诈骗团伙最喜欢的诈骗由头。

诈骗团伙越来越趋近于专业化，人们需要通过笔试、面试才可能加入，团伙中早已针对不同目标拟就了各色剧本和话术，在多名诈骗分子的分工合作中，人们很难辨别真假。

从2002年前后谎称亲人“脑溢血”、“车祸”骗取手术费，到2010年“重金求子”的小广告贴满大街小巷和公交车站，再到冒充公检法以“涉嫌洗钱”、“涉黑”等名义进行诈骗，人们刚刚识破某种骗局，就有新的套路织好了网。

2015年以后，大数据时代的网络诈骗更精准。彼时，诈骗团伙已经与个人信息贩卖地下黑产形成紧密合作，个人身份信息、家庭住址、电话、职业等隐私在互联网上裸奔，给精准诈骗提供了更多便利。（凤凰网《风暴眼》曾深度调查，起底“社工库”黑产，参见《出轨抓奸、追踪定位……你的信息在黑市明码标价》）这也酿成了轰动一时的山东“徐玉玉被骗致死案”。

案件发生于2016年夏天，刚刚被南京邮电大学录取的徐玉玉，遇到了改变命运的一起诈骗案。诈骗分子提前掌握了她有一笔助学金将发放的信息，在8月19日给她打电话，声称有一笔2600元助学金要发放给她。时间的契合让徐玉玉完全没有防备，被骗走9900元学费。

8月21日，报警后回家途中，因伤心欲绝，徐玉玉心脏骤停，最终不幸离世。

图片来源于网络

花季少女因被骗猝死的消息点燃了民情，而案件中这一诈骗团伙的据点，正是福建安溪。

反复被骗的案例也不在少数。据媒体报道，一名中学老师在网上炒股，结果被骗了60万。虽然报了案，但他心里没底，于是上网搜索“被骗了怎么办”。没想到，又碰到了一名假律师，把他拉进一个所谓的全国受害者联盟群。群里除了他都是骗子同伙，他们又用各种手段，让他再次上当，损失了80万。据媒体了解，这里面不少钱是借来的。

根据中国公安部统计，从2011年起，大陆电信诈骗案的平均年增长率为70%以上，诈骗金额平均每年都在百亿人民币，2015年更是暴增至两百亿人民币以上。

越来越多的诈骗重灾区开展了诈骗打击行动。仅2015年，就有江西余干县江埠乡两个重金求子的“富婆村”被警察围剿清除。此后三年间，警方铲除了广西宾阳多个电信诈骗团伙。

03 疯狂的金三角诈骗园区

随着中国政府对电诈犯罪打击趋严，加上2009年4月,《海峡两岸共同打击犯罪及司法互助协议》签署，诈骗集团开始另寻出路。

他们在柬埔寨、缅甸等东南亚地区建立了新的诈骗窝点。这些地区的法律制度不健全，监管力度不足，通讯成本低廉，人口众多，正是电信诈骗集团的理想基地。

其中最为著名的，便是柬埔寨西港（西哈努克市）这个“三不管”的犯罪温床了。这里本就以赌博娱乐业闻名，但2019年“818”禁赌令加上此后的疫情冲击，令许多博彩公司转行诈骗。然而，招聘电诈从业者越来越困难，最终导致了绑架甚至人口贩卖事件屡见不鲜。

去年2月，网上传出一名中国大陆男子李某被贩卖到西港并沦为“血奴”的事件，引起轰动。

图片来源于网络

李某自曝，因轻信高薪虚假招聘广告，他被胁迫偷渡至柬埔寨，在拒绝参与诈骗犯罪后，他在西港中国城内遭到网赌电诈团伙非法拘禁，并被多次大剂量抽血，从2021年8月至2022年1月，半年间一共被抽7次血，每次两大瓶。这导致他全身浮肿、生命垂危。

正当民情激愤讨要说法时，事件很快迎来反转，柬方称血奴案纯属编造。但自那时起，更多在柬埔寨、缅甸等地有着相似遭遇的案例开始浮出水面、为人所知。其中不少视频、图片显示，一些被骗至诈骗公司的人，会遭遇毒打、水牢、剁手甚至活埋。

那里的诈骗园区堪称毫无人性，除了对员工施以种种虐待，逼其就范，还格外擅长使用虚拟货币、恋爱杀猪、网络博彩等手段，向中国、日本、韩国等地的民众实施诈骗。

恋爱杀猪盘，给无数受害人造了虚无的梦。电影《孤注一掷》的原型郝振东，就是从缅甸诈骗园区成功逃离的“杀猪盘屠夫”。8月23日，他在凤凰WEEKLY“当事人会客厅”回忆了当初的诈骗套路。

诈骗分子会伪装成成功人士，在一次次看似寻常的打招呼、情话和嘘寒问暖之后，他们会给目标受害人接连制造一个又一个梦境。从“我很快会去找你”到“带你去马尔代夫”，甚至线下送上一束玫瑰，就足以获取对方信任。梦境仿佛近在眼前，总会心存一丝希望，很多人被骗几百万后，还执迷地相信梦境的存在。

郝振东原本是一家游戏代练工作室的老板，2020年被骗入缅甸诈骗园区从事杀猪盘诈骗，在2021年获救以前，他不仅没有骗到任何一位受害者，还为警方提供了105个受害者名单，挽回了2000多万元的经济损失。

郝振东在凤凰WEEKLY“当事人会客厅”直播

然而，这样的案例不仅需要勇气、智慧，更需要运气的眷顾。更多时候，诈骗集团极度专业化、产业化，就像密不透风的铁房子，每一个组成部分都天衣无缝地配合着犯罪。

电信诈骗集团通常由电话组和资金组构成，前者负责根据预先设计好的剧本，通过短信、电话等方式欺骗受害者。后者负责将骗来的钱分散到不同的账户，并安排街头的“马仔”提现，以便在最短时间内转移赃款。

电话组就是一个专门打电话的“公司”。他们可能同时为多个犯罪团伙提供服务，因为他们只专注于打电话这一环节，不需要每次招募和培训新人。只要有剧本在手，他们就能马上开始工作。

资金组也是一样。由于各自分工，不同犯罪团伙之间的成员并不相识，只有最上层的“老板”有联系。

借着这些专业化公司，东南亚网络诈骗规模不断扩大。根据东南亚某国反欺诈部门报告，2022年该国网络诈骗案件数量比上一年增加50%，涉案金额高达5亿美元。

04 诈骗目标转向欧美

疯狂的犯罪引起中国大陆的注意。近年来，大陆警方与东南亚各国加强了合作打击犯罪的力度，迫使诈骗集团又向非洲、中东地区、和大洋洲、美洲等地迁移。

台湾电信诈骗集团在全球范围内活动，比大陆地区诈骗集团更加专业。他们在日本、韩国、斯里兰卡、土耳其等亚洲国家设立机房，甚至远赴欧洲希腊、非洲埃及、肯尼亚、南非、大洋洲斐济、澳洲。就连美洲的美国、加拿大、多明尼加、尼加拉瓜、巴拿马、萨尔瓦多、巴拉圭等国也都有台湾诈骗集团在当地架设电信机房，以跳接方式躲避查缉。

针对境外华人的诈骗套路也应声而出。

据台媒报道，2022年6月起，台湾地区赴美留学学生陆续传出遭到包括假快递公司、假检警单位、“杀猪盘”等各类诈骗。

这些诈骗团伙通常会冒充中国大使馆、联邦快递、社会保障局、移民局等机构，声称对方涉嫌洗钱、走私、非法移民等罪名，要求对方提供银行账户、身份证号码、护照复印件等敏感信息，或者要求对方通过比特币、汇款等方式支付一笔“保释金”或“罚款”。

报道还引述了一起于2021年在台湾嘉义市侦破的“杀猪盘”案例。古姓男子等人设立诈骗机房，利用社交软件设立虚假账户，对美、加等地华人进行“爱情诈骗”，利用“玩到烂”的假银行家、假理财顾问的套路锁定北美40岁以上的女性，以花言巧语、早晚问候方式，套出对方资产状况后，邀请共同投资，其中1被害人汇款6.5万美元，所幸案件被及时侦破。

海外华人背井离乡的孤独感，成为诈骗分子们紧紧抓住的痛点。他们在美国华人圈里先培养感情再进行诈骗，这样的“杀猪盘”手法甚至引起了美国检察官的关注。美国知名打诈检察官韦丝特(Erin West)发现，“杀猪盘”受害者中75%是亚裔，而华裔更是占高比例，建议华人引以为戒。

BBC也曾拍摄过一部纪录片，片中一位美国受骗者逐步上钩、损失数百万美元。在柬埔寨诈骗园区年入数百万的杀猪盘总监接受采访，介绍自己从“找猪”“养猪”到“杀猪”的过程。他自己写了一套针对海外华人和女性的诈骗话术。在他看来，女性天然具有母爱，将诈骗分子塑造成一个身处逆境、感情受伤、需要安慰的形象，很容易引起同情并趁机骗取钱财。

诈骗园区杀猪盘总监接受BBC采访

随着华人地区反诈宣传越来越密集，美国人、欧洲白人也逐渐成为诈骗分子的目标。诈骗犯罪正在成为全球性蔓延的毒瘤。

在弱肉强食的诈骗丛林中，受害与害人，正逐渐形成致命的闭环。

受骗者的钱财往往很难追讨回来，跨境办案的难度使得前期甄别和劝导成为反诈行动最关键的一环。

而在那暗中窥视着世界的境外诈骗窝点，当越来越多求救的声音从沉闷的角落里扣响，人们冲决这闭环的愿望也愈发强烈起来。

参考资料：

1《电信诈骗：起源于台湾，崛起于大陆，并向境外扩散》，陕西省反电信网络诈骗中心

2《揭电信诈骗之乡：福建安溪人称要怪就怪对岸台湾人》，封面新闻

3《诈财10亿涉案千人 台警方查获大型信贷欺诈集团》，中国新闻网

4《揭秘福建电信诈骗村:村民在山上搭帐篷坐骗全国》，大洋网-广州日报

5《揭秘电信诈骗的前世今生》，坦洲公安，作者：渔村安全

6《台湾“诈骗省”名不虚传！发展到缅北的电信诈骗有多疯狂？》，《军武次位面》，作者：军武菌

7《台媒：台诈骗套路输出北美 “杀猪盘”引美国检察官注意》，中新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