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我国国内拐卖妇女儿童的犯罪现象逐渐增多。更令人发指的是,拐卖妇女儿童涉及环节众多,单个人往往难以独立完成,在多人和多环节协作配合下,有组织、有计划、分工明确的拐卖团伙作案力度不断加大,甚至出现了“抢母夺子”的猖獗手法。 一朝落难:“八百公里,四十六年,母女三人” 1976年,一伙组织严密的跨地域职业性拐卖组织盯上了广东省梅州市兴宁石马李塘村的一个幸福的家庭。这是一个十分完满的五口之家,性情温和的丈夫,贤淑勤劳的妻子,以及个乖巧可爱的孩子。炊烟一顿不断,柴火映壁暖心,说笑声,嬉闹声……他们活得清贫而富足。 高小凤是家中的二女儿,在一般的家庭,尤其是农村家庭,作为一个不是老幺的“二女儿”——一不得男孩儿稀罕,二不占老小怜爱,应当是一个略感憋屈的角色。可高小凤和姐姐、弟弟都在父母的宠爱下无忧无虑地长大。 尽管高家的餐桌上永远只有青白二色——炒青菜、青菜汤、凉拌野菜与白米饭,但高小凤和姐姐弟弟依旧每一顿都像村口的小猪崽一样抢着吃,似乎那寡淡的青菜拌饭是什么珍馐美味。那的确是神仙也换不来的美味。 那时的父亲母亲,总是高高地端着碗,一边让姐弟三人看到自己碗里稀稀拉拉的几粒米,一边慢慢地夹两粒饭,一边笑看三个健康活泼的孩子,总是笑得多,吃得少。 但上天似乎连这样贫瘠的幸福也不愿意施舍给这间破败的茅草屋。1976年的年底,那时的李塘村家家忙着杀猪宰牛,贴对联写福字,置办年货,村里一派欢欢喜喜迎新年的模样。高家也不例外,高小凤那年只有9岁,太小;如今再见故里,四十三载已过。 但高小凤的叔叔高汉崇却永远不敢忘记那一天,腊月26日,小凤他爹,也就是他的哥哥高汉飞突然急匆匆闯开他家的大门,正当他准备问哥哥年货咋样了,孩子新衣裳办好没时,哥哥说:“进肽找不着了,小燕、小凤也不见人。” 进肽是高小凤的母亲,而小燕是她的大姐。 他怔愣了一会儿,马上给哥哥出主意,是不是两口子闹口角回娘家了?没闹口角?那就是哥你没上心,娘们怄气。当时的他汉飞哥皱着眉头,嘴里嘟囔着什么,看起来颇为焦躁。 高汉崇只觉得嫂子大过年回娘家,还将女儿抱走,确实不像话。正打算为哥哥抱不平,说话间就被哥哥拉去了张进肽的娘家。 然而,让高家兄弟傻眼的是,张进肽母女三人并不在张家。这时,高汉飞和高汉崇才意识到事情不对劲: 张进肽本就不是随便拉扯着孩子跑回娘家的人,再加上夫妻两人平日里感情不错,近日来更是连口角都没有,怎么会出一趟门,一回家,就不见了踪影呢? 高汉崇心中十分不安,更不用说大哥高汉飞,他一家家去叩门,弯着腰问有没有看到自家媳妇,两兄弟寻了一天一夜没合眼,高汉崇劝高汉飞休息一下,嘴上安慰着大哥,应当不会有事,就是闹脾气。 心中却慢慢浮起一丝不祥的预感:咋不见的都是高家的娘亲姑娘?听说有外地车过道,专门掳年轻媳妇和姑娘,卖到远地方山沟沟里去给老光棍生孩子…… 高汉崇的预感没有错。此时的张进肽、高小凤、高小燕正被一个拐卖妇女儿童的团伙挟持,坐上了通往浙江丽水的火车,高小凤第一次坐火车,看着绿皮的大家伙嘟嘟吐着团团白烟,她睁眼睛睁得大大的,甚至觉得有点新奇。 她一会儿看看又哭又闹的母亲,一会儿看看过道里陌生的面孔,那时的她,只当这是一场颠簸的旅行。浙江丽水,广东梅州,仅仅八百公里,这八百公里,高小凤淌着血泪,走了整整四十三年。 这辆列车开了三四天,等到了人贩子的目的地丽水,高小凤和姐姐才意识到自己是被拐走了。“再也见不到爸爸和弟弟了。”年幼的高小凤被铺天盖地的恐惧侵袭,她撒泼打滚、嚎啕大哭,她想回家,但没有一个人理她: 人贩子对她投以警告的目光,原本呜咽不止的母亲也不哭了,反而大多数时间显露出骇人的清醒,可当她和姐姐怀着一丝期望看向母亲时,女人突然明显兴奋的眼神和痴痴的笑声让她本能地感到害怕。 过了很多年,高小凤才知道,母亲在被拐卖过程中受到巨大刺激,精神状态已经时好时坏了。 异乡异客:“生若死死亦生,生生死死无道” 正当高小凤对未来迷茫恐惧,思念爸爸和弟弟时,马塘村高家再度发生了一桩惨案:高汉飞死了。高汉崇回忆起那段黑暗的时光,声音依旧忍不住颤抖。 早在1974年,高家母女被拐案发生前,高汉飞身体不佳,一直服用药物,一次不慎,服药过量过后,大脑深度受损,自此出现了精神障碍,精神状态时好时坏。 张进肽母女三人的失踪对他造成了深重的伤害,再加之为了寻找妻女的下落,这个男人几乎不眠不休,原本虚弱的身体更是雪上加霜,他气、他悲、他恨,短短两天时间高汉飞就一病不起,家中只一稚子和老父,无人时时照看。 一天,不知是炭火引了柴,还是灯油滴了碎布茅草,高汉飞葬身火海。一时间,说意外的有,说高汉飞急火攻心,精神失常放火自杀的也有。 高家的遭遇令村中内唏嘘,这边高汉崇本已报警,积极搜索嫂子和侄女们丢失当日的蛛丝马迹,一听哥哥害了火灾,尸骨无存,差点晕死过去。随后,悲痛交加的他咬着牙操持完了哥哥的丧事,并收养了高汉飞的幼子高大海。 此时,他仍旧没有放弃寻找张进肽、高小凤、高小燕母女三人,他忙着团结家族亲戚和村中民众,告诉乡亲父老“一人遭殃,全村不安”、人贩子不揪出来,日后只会有更多人家的闺女媳妇被拐卖。 就这样日夜搜寻,警察终于揪出了其中一个人贩子,人贩子的拐卖犯罪团伙在此时已经形成了完成的拐、运、转、藏、卖、联系等多个环节,成员众多,当年李塘村揪出的那个人贩子就是负责“拐”这一环节的罪犯。 令人欣喜的是,这个人贩子在拷问之下吐露了张进肽母女三人被拐卖的地址,可似乎老天爷也不肯怜惜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庭,警方的确抵达了人贩子口中的村庄,但村里人却集体否认了有从广东梅州买卖过来的妇女。高汉崇的心再度沉了下来。 人贩子买卖团伙有着极其复杂的利益链条,跨省市区域广阔,张进肽母女的归宿可能经历了一波三折;人贩子没说真话?也许,一旦暴露了自己的“倾销市场”,届时从狱中出来,又该如何重操旧业呢?或者说,又该如何抵挡其他罪犯同伙的报复?村内的人集体包庇? 谁也无从知道当年潦草而黑暗的故事背后埋藏着怎样的真相。警察当年有没有找错村落,已经无从知晓,毕竟,唯一能够重塑这个故事的,只有高小凤一人。 高小凤从人贩子们的讨论中知道,自己、妈妈、姐姐一共卖了900元。900元,真多啊,那时的高小凤恐惧而愤怒。高小凤和母亲被卖到了一个残疾人家庭,12岁的姐姐高小燕则被丽江当地的人贩子团伙接应人德军带到了邻村,给自己的残疾人儿子做童养媳。 高小凤年纪最小,但依旧受到了严格的监视,她根本无从知晓,是否有警察进入过村庄,是否曾经有一双手,差一点把她们母女三人拉出不堪的泥泞。 母亲张进肽的精神状态依旧不稳定,但她总是边哭边喊:“我要回家,要回广东石马公社。”在高小凤的记忆里,母亲总是要出逃,她疯的时候大喊大叫,一清醒就跑。 但当地交通闭塞,一个营养不良的妇人,凭着双脚,能跑多远呢?别说800公里,8公里都够呛。每次母亲跑出去,就被村里人拖回来,随即就是一顿拳打脚踢。这样一个村庄,王法、怜悯、人性,似乎都蛮荒消芜。 四十三年后,已经五十二岁的高小凤回忆起当初在残疾养父家中的遭遇,依旧像个孩子一样颤抖嗫嚅:“他们会打我妈。” 高小凤就这样一天天长大,母亲从未放弃过逃回家。村里人人都说德军和他的残疾儿子不是好东西,每每听到姐姐在人贩子家中受尽折磨,生不如死,高小凤都悄悄抹眼泪。高小凤记得姐姐以前老爱笑,后来姐姐一笑就掉眼泪,笑也像受罪。 18岁那年,高小燕喝下农药自杀。她没有姐姐了。 高小凤不幸的人生中最大的幸运,大概是婚后丈夫对她很是不错。婚后,她育有一儿一女,正当她以为一切终于要结束了的时候,母亲终于逃出去了。那是1990年,高小凤婚姻生活稳定,儿女健康。 母亲再无音讯,高小凤的悲苦与思念一日未少,妈妈回家了吗?她也想回家。这怎么和舅舅说的不一样?彼时已经20多岁的高小凤终于觉醒了过来,她从来没有那么深切地认识到,她恨她舅舅。 在许多拐卖案件中,“亲生亲卖”的隐蔽性最强,也最令人心寒。直到年纪越大,高小凤儿时不解的地方才慢慢清晰起来。 那时,父亲因为大病一场过后,精神状态一直不佳,很长一段时间难以养家糊口,在高小凤眼中,还算幸福的一家人,在张进肽的娘家人看来全非如此。 一家五口人,蜗居在破败的小土砖房内,她和姐姐,小弟弟高大海。高小凤记忆里,舅舅把母亲和姐妹两人卖给了人贩子,随即高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但当若干年后,舅舅的儿子给她打来了电话,称当时舅舅并非是要拐卖姐姐和外甥女,只不过是看姐姐年纪轻轻,丈夫患上恶疾,家庭生活困难,想给自己姐姐找一个好人家再嫁。多少年恩怨情仇,血泪悲怆,终了一句:“是好心办了坏事……” 当真是好心办坏事吗?亦或者说,当真是“好心”?高小凤透露,母女三人一到丽江就被改了名字,决意要切断她们和广东梅州这边所有的联系,连自己也被改名叫“柳广兰”。 若只是要改嫁,何必做到这般地步?距离1976年已有四十六年,高小凤的母亲至今不知所踪,谁也无从知道,当时的舅舅和母亲进行了怎样的拉扯,又是怎样将自己的姐姐远拐他乡。 重返家乡:“望极天涯不见家” 高小凤从没上过学,但对家人的思念却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的内心。她曾经托村里识字的人写过三封信,寄回自己的家乡。 可每到要填地址的时候,她就急得直掉眼泪,她关于家乡的记忆是来自母亲每天喊叫的“我要回广东石马公社”,可石马公社在哪个市、哪个村,她一无所知。 而后,尽管她有儿有女,家庭美满,却一直寄不出那封没有根的信。她的家在哪?高小凤的儿女渐渐长大,成家立业,工作稳定,他们知道自己的母亲为何而郁郁寡欢之后,便暗下决心,要帮助母亲找到过去的亲人。 高小凤的儿子小清开始根据“石马公社”四个字,搜集广东各个有关“石马”二字的乡镇名字,再给母亲比照辨认。 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找到了兴宁乡石马镇,并将网上散布的石马镇各个村庄的图片一一给高小凤细细回忆,高小凤根据年少时的记忆,认出了日新月异的李塘村。 随后,根据收集到的信息,高小凤的女儿小美根据从母亲那里收集到的信息,在宝贝回家寻亲网上进行了登记发帖。因为高小凤常常在梦见父亲和弟弟,甚至梦中场景过于悲伤,一度会大喊父亲和弟弟的名字,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永远记住他们,记住回家的路。 “我的爸爸叫高汉飞,弟弟叫高大海。” 高小凤将家人的名字烙在心口,才能在后续的认亲环节,迅速地找到家乡。 小美发布帖子不到24小时,就有了突破性价值的回复——宝贝回家网的志愿者阿平看到了小美替母寻亲的帖子后,通过多方渠道,联系到了兴宁石马李塘村的高永雄,而高永雄正是高汉崇的儿子,管高汉飞叫伯伯。 将自己所知道的信息同高永雄和高汉崇进行了比较,高小凤瞬间欣喜若狂,为了进一步确认,只消再进行最后一步DNA鉴定就可以知道这是不是自己失散多年的亲人了。可命数总数弄人,高小凤从叔父高汉崇口中得知,昔日的一家五口,竟只剩下了高小凤一人! 父亲高汉飞死于火灾,母亲失踪,生死未卜,姐姐18岁饮农药自杀,在高小凤的记忆中,在她们母女三人被拐卖之前有一对弟弟妹妹,弟弟叫高国平,妹妹叫高小萍,但弟弟早早夭折,妹妹也不幸坠入粪坑溺毙。 当高小凤问到弟弟高大海时,高汉崇一家人更是声音哽咽,告知她,高大海因遭遇家庭巨变,自小性格生冷孤僻,不喜与人接触,一家人本以为长大以后的高大海的情况会有所好转,不料却在2002年,得到高大海在外务工,因精神障碍,自杀身亡的消息。 高小凤无限悲戚地等待DNA鉴定,但却被告知,现存的亲人竟无一符合DNA鉴定条件——根据遗传学规律,身为侄女的高小凤断不能与姑姑、叔叔做鉴定,只好再寻找高小凤的姨妈张红招。 正当志愿者准备为张红招采血时,却被告知,张红招与张进肽是同父异母的姐妹,依旧不符合DNA鉴定的条件。 至此,通过基因鉴定寻亲的道路被堵死,但凭借高小凤和高汉崇之间的交流和信息高度匹配,两人早已认定对方是彼此失散多年的亲人,高小凤在儿女和网络寻亲平台的帮助下,终于得以回到阔别四十三年的家乡。 从浙江丽水到梅州兴宁,当年需要坐三四天火车,而今只需要一天左右的车程。2019年3月28日晚上,高小凤在女儿的陪同下从丽水坐高铁的温州,同在温州工作的儿子会面之后,三人一同乘坐飞机来到了深圳。 高小凤的堂弟正在深圳接机,接到堂姐后,几人一同前往令高小凤又想又怕的家乡。 四十三年,如何不想?可五口之家,只余一人,如何不怕?3月29日下午,高小凤回到了李塘村。当年9岁的小女孩,回到家乡时,已经是含饴弄孙的半百之年了,看着虎头虎脑的外孙,再看家乡沧海桑田之变,高小凤竭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 但当真正走进李塘村,看到翘首以盼。等待多时的亲人和志愿者,高小凤还是忍不住泪流满面,她想着几位志愿者跪了下来:“我感谢你们,谢谢你们啊……我回家了……”志愿者和亲人们一边拉起这位悲痛交加的老人,一面安抚着她的情绪。 当年破败的小土砖房现今更是只见颓垣断壁,人去房空,四十三载,循着心口的名字,终于找回回家的路,可当年的一次分别,竟令一家五口就此永别。家乡家乡,至亲在何处?家又在何方? 参考文献: ① 央视网:《痛!母女3人43年前被拐,妹妹归来时一家5口仅剩1人》 ② 宝贝回家:《(第2905例)诛心——高小凤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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